王思源
記憶里我參加過兩次葬禮，第一次在我五歲時，外公的父親，我的太爺去世。印象里他是個沉默的老人，老人的眼睛是渾濁的，我總是看不清他的眼珠，而他望向我的時候又是清澈的，深深的眼眶里是滿滿的淚水。
他總是看著我笑，我很喜愛他。他的房間離外婆家很近，一張床、一臺和他一樣老的電視，床頭是一個磨得已有包漿的木柜子。到外婆家我很愛去找他，他讀不清我的名字，因而“源”就變成了“ruan”，我喜歡他這樣叫我，厚重的、親和的。我可以從他那里得到他平時舍不得吃的東西。
我依稀記得，他離開的時候躺在小床上很安靜，小小的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，但我明白“睡覺”和“死亡”是有區(qū)別的，直到外公和弟兄們把他放進早就在堂屋準備好的長方形盒子里，我突然意識到盒子隔開了很多東西，是我無論怎么哭鬧喊叫都喚不醒的東西。
我很努力地喊叫，我想，盒子里黑乎乎的，沒有一絲光亮，一個小小的瘦瘦的人要怎么度過接下來的日子？小孩只知道“死亡”等于“離別”，以后“再也見不了面”。
外婆的院子里搭起了紅色的帳篷，擺了許多桌椅，親人們披著白色的孝布，人們敲鑼打鼓唱喪歌，我心里開始懼怕起來，憂傷的淚水溢滿眼眶，卻哭不出聲，母親把我緊緊摟在懷里。
我的家在秦嶺深處的小山城，在還沒有流行火葬的時候，人去世后大都是土葬。經(jīng)常在早上天色尚未明朗的時候，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混合著節(jié)奏簡單而哀傷的打鼓敲鑼聲，把我從睡夢中驚醒，他們會抬著逝者的棺木圍著縣城走一圈，然后簇擁著爬到山上去下葬。太爺?shù)陌苍嵋彩侨绱耍徊贿^在鄉(xiāng)下只需要從外婆家出發(fā)到山上，我們稱之為“上坡”。
看著黃土沒過棺木，親人們帶著沒擦干的眼淚下山，我才明白日子還要繼續(xù)。死亡或許很遙遠，但又會給人近在咫尺的感覺。看了電影《尋夢環(huán)游記》后才懂得，原來真正的死亡是遺忘，
第二次參加葬禮時我已經(jīng)二十歲了，從內(nèi)心想要克服對葬禮和死亡的恐懼，當我參加姑奶奶的葬禮時，努力變得從容，跟著父親的腳步一點一滴地學(xué)著待客禮儀，院子里到處都是忙碌的親人，我抬頭望向擺放在院子里的棺材時，內(nèi)心依然一陣顫抖。
那個熟悉的人明明離我那么近，但卻是無法逾越陰陽相隔的距離。我穿過熱鬧的院子，走向里屋。人們忙忙碌碌，里屋坐著一個孤獨的人，他是我的爺爺，他安靜地坐在姑奶奶生前坐過的椅子上，這個以前從容倔強、侃侃而談的老人，如今變成了茫然無措、默默發(fā)呆的小孩，他被孤零零地留下來，成了他們那一輩最后一位老人。
父親讓我進去陪爺爺說說話，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，看著他憂傷的面容，我鼻頭一酸，微風從窗臺溜進來。
夏日的晚上涼風習(xí)習(xí)，親人們排成長長的一隊，點燃手中的紙錢，給亡人引路，微風拂過火苗，帶著思念和祝福飄向遠方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