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方 琛
他，中等偏上的個子，棕色的面龐刀削般棱角分明，印下艱難歲月的痕跡，透出堅韌與剛強；藍色的衣袖被粉筆灰染成一片灰白……
他是我50多年前見到的青年教師李振俠。
1970年桃花吐芳時節，專案組安排我和老楊到張灘區財梁公社去外調，要考察李振俠老師。
公社文書提供的資料得知，財梁公社位于原安康縣城以南，駐地在楊河壩，離縣城約30公里。東與平利縣鳳凰公社接壤，西與吉河區田壩公社相連。縣（河）財（梁）簡易公路貫通，黃洋河流經全境。
淅淅瀝瀝的小雨下個不停，我們騎著自行車從城里出發，不時被路上的稀泥裹住，便棄車步行。兩小時后到縣河，又走完15里桐木溝，翻過一條梁，才到達公社駐地。
財神廟梁像一座天然屏障，把楊河壩和外面分隔開來。梁的高處有一個馬鞍形豁口，當地人叫埡子。豁口建有一座破敗的古廟，大概就是財神廟。豁口修有石階，供行人歇息。翻過埡子俯瞰，山下是一片開闊地，金黃的油菜花和紅白相間桃花交相輝映，公社大院、供銷社、衛生院、學校等分布其間。一聲聲家禽家畜的叫聲、一陣陣孩童的讀書聲從山下傳來，好一幅山鄉美景圖！
公社劉書記把我們帶到他的宿辦室，我們遞上介紹信，說明事由。書記熱情地說，大老遠來的，先歇息歇息，吃了飯再去。談起李振俠，他說：“李老師本是城里人，安康師范畢業后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，就來到我們公社。”他指著霧蒙蒙的遠山說：“學校就在那邊的援越大隊，有六七十個學生，四個年級擠在一起，夠他一人忙的。”
公社院子站著人，室內坐著人。劉書記喊來一個五六十歲的人，說他就是大隊支書，讓他帶我們去。路上，老支書說：“過去還有20多里，崎嶇陡峭的，你們打空手還氣喘，李老師年年都要從城里背課本到學校，幾十斤哩。”
雨停了，我不禁贊美楊河壩美麗的風景。“風景再好也不能當飯吃。”他說：“許多家庭窮，缺吃少穿，就不讓娃娃上學，碎碎的下地上山做活。李老師就一家一家地找上門做工作，動員他們讓娃到校上學讀書，有的還要貼錢買書和本子呢。”
又爬了很長一段崎嶇的陡坡，我們已是汗流浹背，兩腿發軟，在路旁一塊大石面上坐下歇息。我拿出最后的干糧——幾個饅頭、兩塊熟牛肉，請支書用餐，支書略微謙讓了一下，抓起饅頭大口啃咽起來，腹中不時發出咕嚕的腸鳴聲。
學校就在前面梁上，早有眼尖的娃飛跑去給老師報信，李振俠疾步迎來，與我們一一握手，像見到老朋友那樣高興。進屋落座，我們打量著這破廟改成的校舍：教室占一大間，半截土墻半截牛肋子窗，呼嘯的山風把爛窗戶紙吹得“噼啪”作響。沒有課桌，學生們就坐在一排排釘著腿的、粗糙的圓木上。黑板兩頭掛著自制的三角板和其他教學用具。外面有一塊約半畝面積的空地，算是操場了。他的臥室兼辦公室，雖狹小倒也干凈整齊，一張粗笨的大柴桌上堆著學生的作業簿和教學書，墻邊放著幾只土壇，盛放糧食和腌菜……
談完公事后，我問這位自討苦吃的老兄：“是什么意念促使你這么做？”“是對農民問題的憂慮。”他說：“我們是個農業大國，要改變農村落后面貌就得加強教育，就需要人來教書。”他接著苦笑道：“我的家庭成分不好，沒有其它選擇余地。”
我想起我的父親方協亭，新中國剛成立，1950年政府安排原來在舊縣政府做職員的父親，去張灘區三合鄉創辦高王廟小學，到大河區創辦沈壩小學、廟梁小學。1960年當作校舍的危廟倒塌，父親受重傷，被當地群眾抬回家治療，辦了退職，從此永遠離開他熱愛的執教生涯。
為了做一頓像樣的下午飯，款待我們兩位稀客，李振俠翻遍了壇壇罐罐，炒了一葷三素四個菜，蒸了一鍋白米飯。吃飯間，回想這天的所見所聞，我感到手中的筷子好沉好沉。我忍不住問道：“李老師，這頓飯是不是太奢侈了？”“嗯，有點，我自己都沒有這么講究過。”“孩子們家境都很差，早上上學天沒亮，來不及吃早飯，就帶些干糧到學校吃。”他眼圈泛紅，說大部分帶的都是干冷的蒸紅薯、干紅薯片，條件好點的也就是摻菜的粗糧面餅子。他說不下去了，我們都沉默很久很久……
我們當晚要返回公社住。李老師堅持打著手電送我們。夜，已經很深，我思緒如潮，難以入眠。李老師這會還要在煤油燈下神情專注地批改作業。山風掀起陣陣松濤，不時傳來幾聲野獸的嗥叫，清冷的月光把搖曳不定的山林影子投在窗戶紙上。后半夜我做了一個夢，夢中李振俠正在山上搬石頭，腳和手都磨出血，還在不停地搬著，問他這是干啥，他說，只有把石頭都搬走，才能把下面的沃土露出來。
光陰荏苒，逝者如斯，當年相遇后，再也無緣相逢，只是偶爾聽說，他在鄉下共教了26年書，安康的南北二山都曾留下他辛勤耕耘的汗水和足跡。1961年李振俠安師畢業后被分配到張灘區奠安小學，兩年后調動到石梯，后來去了財梁。結婚后又被調去流水區正義小學，1984年進城到縣文教局，在教研室工作，2010年12月去世。20多年為漢濱區（原安康縣）山區教育，可謂含辛茹苦。李振俠老師沒有鮮花，沒有獎牌，沒有縈繞在頭頂的五彩光環，但是，他卻擁有抹不掉的珍貴記憶，擁有一座火熱的“心碑”。
半個多世紀過去了，廣闊的農村已建成美麗富饒、生活小康的新型社區，建在破廟里、山崗上的學校早已不復存在。無數像李振俠一樣曾經在艱難歲月里奮斗、耕耘的拓荒者必將為人民所銘記。
